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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-8-14 09:43 方愚
蝶如衣 - 原創長篇小說 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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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戲行那年,宋日初才十四歲多一點。

爸爸是老派人,本來是死也不願意女兒「拋頭露面」當戲子:「……下三檻,一輩子叫人看不起,進不了好人家的門……」,但家裡弟妹多,要吃飯要唸書,入戲行,說到底也是一門營生,只要踏上台板,便有工資可領。窮人家的兒女,腦子所想的,也不過是眼下那一頓飯,將來,不能想,也不敢想。

日初在他跟前跪了一天一夜,發了狠誓絕不行差踏錯,也仗著媽媽在旁邊保証,他才勉強讓日初成行。

當時,日初帶了兩件衣服,一對鞋子,便離開家鄉,跟溫媚學做大戲。

溫媚是媽媽的同鄉姐妹,小型班「錦勝和」的花旦。她把日初帶進錦勝和後,不讓她拜師,反要她跟班中小武學做兵仔。

當日初照著鏡子,心裡也就明白了----鏡中人既高且瘦,身段平板,長相也平庸,活脫脫的一隻醜小鴨。無論從左看到右,還是從上看到下,都找不出半分嬌美柔媚來,怎麼可能是當花旦的材料?讓她反串男角,倒也是條出路。

儘管溫媚沒有收日初為徒弟,卻對她好得沒話說,花了很多時間和心血教導她。戲班裡的其他前輩,都看在溫媚臉上,對日初也十分關照,常常明裡暗裡的指點,就算發現了她在偷師,也沒多責怪。

在戲班裡的日子,都是簡單、實在的。日初每天一睜開眼睛,便是練功和操曲,直到太陽下山。戲班開鑼後,便躲在「虎渡門」打戲釘,夢裡夢外,都是叮板功架和做手。

日初不是天資很高的人,人家看兩遍懂、看三遍熟的東西,到她手上,非得花上三五七天不可。但她靠著天生的騾仔脾性,拚著一腔蠻勁兒,也總算把那些排場行藏唱曲練得滾瓜爛熟。

過了大約半年左右,溫媚便安排日初出場當「手下」。日初還清楚記得,第一次上台做小兵卒,跟隨姐妹們在台上走「南蛇」,眼睛不小心瞄了瞄台下,只見一堆堆黑雲也似的人頭,心,幾乎要從喉嚨裡跳出來,才半刻鐘的工夫,彷彿已是一輩子的累。回到後台,身上裡裡外外,全給汗水混濕透了。

漸漸的 ,日初出場的機會越來越多。到了後來,居然開始擔任「拉扯」,即大將朝臣酒客書僮之類的閒角,總有兩三句對白什麼的。

日初當然明白,這都是開戲師爺賣給溫媚的人情。日初心裡著實感激,也斷不敢丟溫媚的臉,所以每次演出,總是競競戰戰,不管那是最微不足道的過場閒角,都傾盡全力,成績倒也中規中矩。

班主開始支日初薪水了。當她雙手接過那二十塊錢,禁不住便掉下淚來----終於,可以掙錢了,家裡也總算有個指望。

日初把工資平分了兩份,一份孝敬溫媚,一份寄回家去。

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,日初在溫媚的照顧下, 一邊學戲,一邊登台,不必擔愁衣食,還可以分擔家裡生計,心裡真是快活不過。

-待續-[/size][/font]

[[i] 本帖最後由 方愚 於 2013-1-7 10:16 編輯 [/i]]

2012-8-15 10:25 方愚
蝶如衣 - (2)

[font=標楷體][size=4]

林菁很熱心介紹日初跑落鄉班:「俗語說:『魚唔過塘唔大』,有機會一定要出去闖一闖,認識多些人,也讓多些人認識你,三、五個月後回來,班主定必不敢再欺負你----你現在當的是『拉扯』,領的卻是『手下』的工錢,都說你笨,好欺負!」

「但話說回來,跑落鄉班很辛苦,也危險,你應該考慮清楚也好。」

「菁姐,日初不是怕辛苦、怕危險,」日初道:「只是我入行才一年多,功夫都是皮毛,自己丟人不要緊,只怕連你作介紹人的面子都要給丟光了。」

「你別懷疑我林菁的眼光,你入行的日子雖淺,但資質著實不錯,又肯痛下苦功,現在做手功架各方面也總算合格,現在重要是爭取上台經驗,他日必有所成。」

日初吶吶的道:「就是你覺得日初還可以,但媚姨……」

「你是怕媚姨不放人?」林菁揚揚眉:「她又不是你師父,憑什麼阻止你到別的戲班去?」

「是不是師父,日初也會聽媚姨的話,只要她說一句,便是一輩子留在錦勝和,日初也是甘願。」

林菁呆了一呆:「她要是真的為你設想,一定會舉腳贊成你出去闖一闖的。這樣吧,就由我跟她說好了。」

正如林菁所料,溫媚不但沒有反對,反而大表贊成,甚至親自為日初打點行李。

「日初,出去跑碼頭,切記萬事小心,處處忍讓,多留個子兒傍身,別全都寄回家裡。」她把一個重甸甸的布袋子放在日初手上:「你這些日子以來的孝敬,我都給你儲起來了。你出去跑碼頭,頭紗襯裡鞋襪也要光鮮一點,別叫人家笑話。」

「媚姨----」日初禁不住跪下,抱著她的膝蓋痛哭起來。她這份恩情,不單令日初感動萬分,更教她惶恐不安,只怕自己最終不成材,辜負了溫媚的著意栽培。

溫媚輕撫著日初的頭髮,好一會,把日初推開了。

日初抬著淚眼兒看她,只見她板著臉,沉著聲音道:「宋日初,你給我好好記著----我溫媚只是帶你入戲行的介紹人,不是你師父,你千萬不能把我的名字掛在嘴邊,到處招搖撞騙!」

日初錯愕了一會,最後也垂下頭來:「日初知道了。」

日初隨著林菁在落鄉班裡混跡,磨練技藝。

算起來,林菁不過比日初大上幾歲,但她入行早,已超過了十年,資歷閱歷都比日初高出幾班,待她猶如小妹般照顧,不獨把紅船裡的種種禁忌細細說與她知道,甚至起居飲食待人接物,都一一為日初費心。有林菁在身邊,日初覺得跑落鄉班跟本算不上是苦差事。

後來班期滿了,林菁又帶日初轉接了一天台大班,當回手下角色。在那裡,她遇上了溫媚的同門師妹王侶。王侶是當時得令的女文武生,唱功造詣極高,一直是日初這幫小角的奮鬥目標。日初想不到可以和自己的偶像同班,心裡的高興,真是非筆墨可以形容的。-待續-[/size][/font]

2012-8-15 10:26 方愚
蝶如衣 - (3)

[font=標楷體][size=4]

但林菁卻提醒日初,傳聞王侶與溫媚之間交惡已久,如果給她知道了日初是溫媚的人,說不定會對她有所為難。

日初卻覺得林菁是過份憂慮了,像王侶這種出類拔萃的人,一定有容人容物的胸懷,斷不致遷怒自己這種小人物。不過日初一直牢記溫媚的吩咐,從來不提自己的出身,班裡知情的人應該不多。

跟王侶相處下去,日初更發現她雖是當紅當旺,但品性隨和,沒一點架子,對後輩更是大力提攜。日初仗著臉皮兒厚,什麼事也問,她也耐著性子指導,日初從心底裡對她仰慕和敬佩。

那一夜,剛散了班,王侶吩咐手下人把日初喚到她的私家箱位去。

「日初,你的資質不錯,人品也好,我很喜歡你,打算收你作徒弟,你可願意?」王侶道。

日初當然大喜過望,但還來不及反應,便聽得她沉聲道:「可是,你以後不得再與溫媚來往!」

日初的胸口彷彿中了一拳:「這……」

我跟溫媚一向勢不兩立,我既要把你栽培成接班人,自然不容你跟她有甚瓜葛。我知道你雖是由她帶入戲行,但始終沒拜師,跟她原本就沒有半點關係,以後你遇見她,就當是不認識好了。」

她見日初垂頭不語,又加了一句:「這麼難得的機會,你不是還要考慮吧?我王侶看得起你,便是你上輩子修來的福氣。」

到了這時候,日初終於明白當日溫媚硬要與她撇清關係的用意了。日初心裡很清楚,要是辜負了溫媚這份愛護,自己還有什麼面目做人?

日初抬起頭來,眼內一片明澄:「侶姨好意,日初心領了!」

「宋日初,你不答應,不單是不拜師便了事,我可以叫你以後也不能再在戲行混下去。」王侶冷冷的道。

日初心頭一冷----想不到自己一向敬若天人的王侶會說出這番儼如土豪惡霸的恐嚇話?日初告訴自己,即使明天便要收拾包袱回鄉耕田去,也不能就範。

「日初告退了。」

日初轉身退出箱位,猛不防簾外有人,險險沒與那人碰個滿懷。

「難怪都說你是萬中無一的笨蛋!」

「媚…媚姨?」日初大吃了一驚。

王侶的聲音自日初背後傳來:「但這笨蛋卻能讓你為她費盡心思,斂盡脾氣。這一仗,我倒是輸得心服口服了。」

原來,溫媚為了日初能拜一位好師傅,親自跑去跟王侶說項。王侶和溫媚,旁人一直謠傳她倆交惡,事實卻是,她倆當年非常要好,只因一個誤會,兩人分開了,大家一直避不相見。王侶想不到一向脾氣倔強的溫媚竟會放下面子來求自己。其實,王侶心裡也很喜歡日初,願意收她為徒,只是一時三刻難把面子擱下來,於是故意要跟溫媚打賭,試試日初是不是真如溫媚所說的這樣品性純厚。如果日初真的答應了與溫媚絕交,這個急功近利、忘恩負義的人恐怕真的不能在戲行內混下去了。-待續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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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-8-17 10:40 方愚
蝶如衣 - (4)

[size=4][font=標楷體]

「日初,還不跪下來向侶姨叩頭?」溫媚跟日初道。

這時候,林菁也出現了:「大笨蛋,還不趕快叩拜大師父,二師父?」

日初看看林菁,看看溫媚,再看看王侶,心中彷彿有點明白,也還是糊里糊塗的,卻「噗」的跪了下去……

那天以後,日初的兩位師父把全副心血都放在她身上。在良師著力栽培下,日初的唱做功夫不覺又向前跨了大步。

有一個晚上----

「日初,你上妝給師父看看吧!」大師父溫媚道。

「是。」日初馬上動手。

二師父王侶一邊看一邊加以指點 :「這裡,眉尖盡處,你的手要向下微微一挫,輕力便好,然後再往上一剔,對了,是這樣,看起來是不是添了三分英氣?」

「還有,把這件『小靠』穿起來吧!」

「這……是二師父的私伙呢!日初怎麼可以……」

「你儘管穿起來試試吧!」王侶道。

日初只好乖乖聽命。

新妝初成,日初看著鏡中人,剎那間,幾乎認不出自己來。

王侶點著頭: 「你這一身小武裝扮,尚算不錯,只不知是否中看不中用,來,練幾場老排場吧!喳督督撐……」

日初連忙打醒了十二分精神,在王侶口哼叮板下,把那幾套排場戲如「一捧雪」、「三官堂」、「十二道金牌」等一一演來。

「好!好!你果然是下了一番苦功。」王侶道。

「日初倘有些微進步,也全仗師父們指導有方。」

王侶轉頭向溫媚道:「怎麼了?總算放心讓她去梧縣當小武了吧?」

「小……小武?」日初大驚,忙不迭道:「日初經驗太淺,不成的!」

日初就是再笨,也知道小武沒三五七年不成氣候,自己入行兩年還不到,台板也還未踏熟,怎能擔大旗當小武?要是錯戴了大帽子,自己出
醜不打緊,只怕玷辱了師父們的名聲。

王侶微笑:「我剛才看你演出,步法嫻熟,運腔圓潤,當小武是綽綽有餘了。」溫媚接著道:「『小武王』說你可以便可以了,你還怕什
麼?」

得到師父們的鼓勵,日初不覺漲紅了兩頰,胸懷裡豪氣頓生,彷彿己有足夠勇氣面對往後的挑戰。

「當正印,總要有一個壓得場的名字,宋日初不是不好,只嫌不夠男子氣慨,最好改一改……」王侶沉吟了一會:「……日初,日初……日,星,星……星寒,宋星寒,這名字可好?」

「星寒……星寒,這名字可不錯,好聽、響亮,又不帶俗氣。日初,你覺得怎麼樣?」

「全憑師父作主。」

「好了,從今天開始,你便是宋星寒了。」溫媚道。

「星寒,你的路不錯是走得比別人順,但千萬不可驕矜自滿,要力求上進,否則,只怕你爬得越高越快,跌得越痛越慘!」王侶這一番語重心長的勉勵語一直存在星寒心裡,主導著她往後的演藝生涯。

最後,王侶還送了星寒兩套私伙戲服,以壯行色。

----完全不容置疑,如果當年沒有師父們的戮力提攜,也就沒有宋星寒日後的風光歲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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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[i] 本帖最後由 方愚 於 2012-8-17 10:42 編輯 [/i]]

2012-8-20 10:39 方愚
蝶如衣 - (5)

[font=標楷體][size=4]

到梧縣登台,是星寒入行以來,第一次單人匹馬在異鄉掙扎。不管是夜場配角客串,還是天光戲擔綱演出,只要一踏上台板,她便傾盡全力做好每埸戲。萬幸的是,總算叫當地戲迷受落了,班主很高興,把星寒的工資加了又加,班約續了一期又一期,兩年光陰彷彿一眨眼便過去了。

這些日子以來,日初的事業雖說順利,但心裡實在很想念家中父母弟妹,尤其是知道媽媽生病了,自己卻不能侍奉左右,心中很是難過。
所以一待班約期滿,星寒便婉拒了班主續約要求,收拾行裝回鄉去。

這個家,一別便是四年。爸爸的白髮多了很多,幸好身子還算硬朗;媽媽是消瘦了,精神還可以;弟妹們都長高了,偏還像以往一般愛纏人。


「日初,辛苦你了!」爸爸拍著星寒的肩。

星寒眼淺得很,淚水竟嘩啦嘩啦的落了一地。

休息了十來天,星寒又再出門跑落鄉班。

就在那時候,星寒遇上了玉蝶兒。

玉蝶兒清楚記得,那天星寒在台上翻斛斗,一個、兩個、五個,台下本來是喧鬧不堪的,觀眾對這種名不經傳的新人根本全不在意,但她一逕兒的翻了又翻,渾然不知疲倦地翻著,眾人不覺都給吸引著。

「好!」不知誰這麼吆喝了一聲,大家開始為她鼓掌加油……

說老實話,玉蝶兒覺得星寒一點也不漂亮,作為一個女孩子,星寒的身段太高也太瘦,要很用心才看得出一點女孩子應有的體態。而且,星寒沒有花心思打扮,徹頭徹尾一個鄉村姑娘。

但當星寒一上了妝,踏上了台板,便變成了另一個人。台上的她,另有一番攝人的神采。她的古裝扮相極清俊,做手也乾淨利落,簡單如一個「七星步」,就走得翩若驚鴻,揮灑自如。

那時候的戲班是沒有所謂劇本的,只有開戲師爺寫的「提綱戲」,寫上很簡單的劇情人物道具布景及鑼鼓點,讓各大小主角配角臨場自由發揮。好演員必須做到恰如其份,能吸引觀眾卻又不刻意搶戲。

玉蝶兒只知道星寒很用功,不單是自己的對白做手,就連一整個戲班的「提綱簿」及各個角色慣常的對白說詞,她都能倒背如流。從早到晚,不是在「跳大架」,就是在吊嗓子。

那天清早,在那片山坡上,玉蝶兒看著星寒一個人在練功。

星寒的臉頰紅似朝陽,滿額子的汗,薄薄的衣裳都被汗水沾濕了。

「宋星寒。」玉蝶兒喚她。

星寒停下了動作,轉臉便看見一個穿著鵝黃色衣服的女孩子,悄生生的站在眼前。女孩很年輕,眼晴又圓又亮,嘴角微微向上翹,不笑的時
候也像在笑。

「……師姐,你在叫我麼?」

「這裡只有你和我,我不是叫你,叫誰?」玉蝶兒哼了一聲。

「是。」星寒囁嚅的道:「對不起,師姐找我是……」

「我不是你的師姐,我比你還小。」玉蝶兒道:「你可以叫我的名字----蝶兒,我本名是謝蝶兒,藝名是玉蝶兒。」

星寒遲疑著:「蝶兒,你找我有事麼?」

「沒事不能找你?」

「我不是這意思,其實……」

「你已練了差不多兩小時,不累麼?」

「我麼?不累。」

「不累也可以歇一歇吧?先休息一會,這個給你。」蝶兒遞給星寒一個蘋果。

「這怎麼可以?」

「你這人真不爽快。」蝶兒佯裝生氣:「左右不過是一個蘋果,你還怕我落毒不成?」

「我絕對不是這個意思。」星寒伸手接了蘋果:「謝謝了。」

蝶兒坐到樹蔭下,然後向星寒招招手。

星寒遲遲疑疑的,離她遠遠的坐下了。

「你很怕我麼?」蝶兒真有點生氣。「我又不吃人。」

「不…」星寒連連擺手:「…是我身上的汗味兒很大,對不起。」

蝶兒「噗嗤」的笑了出來:「你坐過來一點,這邊有樹蔭,有點風。」

終於,星寒坐到蝶兒身畔。       

蝶兒偷眼望去,只見星寒那長長的眼睫毛在那邊微微顫動著,猶如蝴蝶翅膀般婉約。

星寒身上的汗氣兒輕輕傳了過去,一向愛潔淨的蝶兒,卻也沒有半絲討厭的感覺。

星寒靜靜的吃著蘋果,額上的汗水還是小涓般沿她臉龐滾下。

蝶兒從懷裡掏出手帕,在星寒的額角輕輕印下去。

星寒如遭火灼般縮了開去。但見蝶兒瞪了瞪眼,星寒便乖乖的不敢亂動,任由她替自己擦汗。

星寒只覺腦袋有點混沌了,連謝謝也忘了說。

蝶兒低下頭來,輕輕笑了笑。

兩人都沒有說話,耳邊只有一絲絲風聲和一陣陣蟲鳴。

在以後的日子裡,蝶兒每天也為星寒準備一個蘋果,一方手帕。

-待續-[/size][/font]

2012-8-22 10:19 方愚
蝶如衣 - (6)

[size=4][font=標楷體]

星寒隱約也知道蝶兒對自己不只是一般的好,她心裡欣喜之餘,卻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----以前和林菁同班時,林菁對自己也是慇慇照顧,相信這不過是姐妹淘間的互相提攜罷了。

事實上,星寒的人緣真的很好,在戲班裡,大家都喜歡她。因為她不計較,肯吃虧,別人讓她揹包袱、搬箱子、修理小首飾什麼的,她都沒說半句不。按道理,星寒是班中的小武,這些雜務用不著她來做,但只要那些人說兩句辛苦,她就馬上把別人的工夫都扛下來。

蝶兒很看不過去,她常向星寒抱怨,星寒總是笑笑便算。

蝶兒覺得,這全因為別人都當星寒是一個人,好欺負,她決心要讓別人知道,星寒身邊有自己。只要有她玉蝶兒在,就沒有人可以混水摸魚。

----可以欺負星寒的,就只有她自己一個。

那天,戲班來到一處鄉村演出。鄉主會把她們安置在一間丟空了很久,有點陰森的大宅裡。聽戲班前輩說,鄉下人認為戲班有煞氣,總愛安排她們住在鬧鬼的屋子裡,說是可以為他們驅邪趕鬼。

蝶兒問星寒相不相信這世上有鬼。星寒說相信,但不害怕,因為她沒有做過虧心事,「半夜敲門也不驚」。

蝶兒不由失笑,星寒這個人,沒唸過什麼書,但滿腦子都是忠孝仁義,整個人就像是剛從戲曲世界裡走出來的,教人又好氣又好笑。

蝶兒根本不相信這世上有鬼,就是有,她也不怕。

「……星寒,我很害怕,你不要走。」蝶兒顫聲道。

「我已坐在這裡大半晚了,鬼影也沒一隻,你安心睡吧!我回房睡覺了。」

「要是你一走,鬼便來了,那怎麼辦?」

「你說這房有鬼,不如我跟你交換好了,要是真有鬼來,也不會把你嚇壞。」

「鬼是神通廣大的,我躲到那裡還不是一樣?你留在我身邊,人氣旺盛,它們才不敢出來作怪啊!」

星寒很為難:「但是……」她天未亮便起來練功,又是趕路,又是登台,已累得幾乎睜不開眼睛。

蝶兒摔開星寒的手:「好,你走吧,真是有鬼把我拉走,看你良心怎麼過得去?」

「那麼……我在這裡守著,你睡吧。」

蝶兒看著這呆木頭,真是拿她沒辦法。「你不用睡覺麼?明早還要起來練功呢!」

「偶然熬一熬夜,沒關係的。」

蝶兒垂下頭:「…不…不如大家擠一擠……」

「我的鼻息很大呢!只怕吵得你睡不安寧。」星寒道。

蝶兒沒有再說話,也不敢再看星寒,只伸手拉了她一下。

在那小小的床上,兩人不得不擠在一塊。

蝶兒許是累透了,不消半刻,便響起了輕輕的鼻息,一翻身,便偎貼在星寒的懷裡。雖同是女孩子,星寒也不免有著三分尷尬,她一動也不敢動。但眼皮兒越來越重,不知不覺間,也墜進了黑甜鄉裡去……

-待續-[/font][/size]

2012-8-24 11:00 方愚
蝶如衣 - (7)

[size=4][font=標楷體]

第二天,蝶兒睡過頭了。其實,星寒清早已醒來,只是不想弄醒蝶兒,只好眼睜睜的等她醒來。

結果是,每一個人都看見星寒從蝶兒的房間裡走出來。

----以後的事情便變得簡單多了。

「星寒,請你替我把這幾件首飾修一修,我今晚要用。」班中前輩胡麗跟星寒道。

還不待星寒開口,蝶兒便攔在當中:「星寒沒有空,她要陪我去買東西。」

「修幾件小東西也費不了多少時間。」

「不行不行,星寒今天練功已很累了,要好好休息一下,不可再做這些費神的功夫。」

「星寒,你自己說說看。」

「星寒,我們快走吧,店鋪要關門了。」

蝶兒率性得猶如小孩子,整天整夜膩在星寒身畔左右,口裡總是星寒這樣星寒那樣的。她們一起練功,一起吃飯,一起演出,一起睡覺,幾
乎是無時無刻地廝守在一起。

戲班姐妹們看在眼裡,不免常常取笑。但蝶兒總是大大方方的不以為悍,星寒也只好傻兮兮的由她們去了。

其實,星寒心裡也開始明白,兩人的情誼與一般紅船姐妹,是有點不同了。但真要她說清楚不同的地方,她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。

後來,大伙兒拉箱到獅城開演,竟遇上了賊寇洗劫。

當時蝶兒正在台上演出,突然一陣很刺耳的哨子聲穿破了鑼鼓,接著是一連串放鞭炮似的巨響。有人大聲吆喝,有人哭叫、有人呻吟,大家都亂成一團,人推人,人踏人,情況很是混亂。

蝶兒被嚇得雙腳發軟,只呆站著,也不懂逃命。

「蝶兒。」星寒不知從那裡衝出來,一把抱著蝶兒,死命把她擁到後台的箱位去。

蝶兒的腦裡一片空白,呆呆的看著星寒打開一個大衣箱,取出裡面的東西,然後把蝶兒扶進去。「你躲在這裡,千萬別出聲。」

蝶兒驀地清醒過來,一把拉著她:「你要到那裡去?要躲一起躲。」蝶兒跳了出來,把箱子關好,把星寒拉到暗角處。

她倆緊緊擁在一起,雙手緊握著,身上全是冷汗。

不一會,只聽得腳步聲傳來。有人進來了箱位,打開了衣箱,發現沒有人,氣得踢了它兩腳。然後又有人進來,兩人登時扭打作一團。突
然,砰的一聲,把所有人都震住。

一個年青軍人把她們從暗角裡扶出來。

原來有數名軍人正在附近巡邏,接報這裡有賊,馬上趕了過來,最後把賊人一網成擒。

戲班的人全部平安無事,只有兩、三人在逃命時跌倒,擦傷了手腳。

班主請那班軍人吃慰勞宴。

大家互相介紹了,救星寒和蝶兒的那位年輕軍人叫關志剛。

星寒道:「關先生,幸好你及時趕到,救了我和蝶兒,你大恩大德……」

蝶兒搶著道:「小女子無以為報,只有……」她頓了一頓:「敬你一杯。喂,你總不會以為是以身相許吧?」

「蝶兒,別胡鬧了。」星寒拉拉她的衣袖。

「…這…這是我們的職責,兩位不用客氣。」關志剛道。

「救命恩人,先飲為敬。」蝶兒仰頭乾了杯。

關志剛帶點靦腆的,也乾了杯。

大伙兒吃吃喝喝說說笑笑,倒是賓主盡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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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-8-27 09:57 方愚
蝶如衣 - (8)

[size=4][font=標楷體]

誰知道,散席後,班主卻宣佈要解散戲班。原來這次遇賊,雖說是有驚無險,但大家已飽受驚嚇,班主寧願提前散班回鄉。

這對星寒和蝶兒來說,不啻是晴天霹靂。

本來,她們都是走江湖的人,早就習慣了散聚。而且,再過兩個月,班約期滿,星寒要回廣州,蝶兒也要回海防。但現在突如其來的,說三
天後便要分別,她們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。

蝶兒強忍著,一回到房,關上門,便「嘩」的一聲哭了出來。

「蝶兒,」星寒慌了手腳:「別哭別哭……」。

「大後天便要分開了,你……你將來還會記得我麼?」

「我怎會忘記你?我們只是暫時分開,很快便會再聚。」星寒也是強忍著心裡的難過。

「你騙我……」

「不,只要我們加倍努力,搏得班主賞識,我們便可以組班重聚。」

「紅老倌當然可以自訂合作班底。」蝶兒抬著淚眼:「那好,就看我們誰能最先『擔正』,然後要求班主訂人。」

「一言為定。」星寒替她揩掉眼淚:「快別哭了。」

蝶兒想了一下:「我不在你身邊,你可不能任人家欺負。」

「知道了。」

「也不能對別人像對我這麼好。」

「當然了。」

「寫信給我。」

「每半個月一封。」星寒低聲道:「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,別讓我擔心。」

星寒和蝶兒道別了,江湖賣藝人,聚與散由來都是從天,不從願。

不知道星寒的爸爸如何得知了戲班遇賊的驚險事,竟下了大令不准星寒繼續接班做戲,說寧願一家人,清茶淡飯,也遠勝過她飄泊冒險。

星寒知道爸爸是為了自己好,但要她放棄演戲,等於要她放棄理想、目標和希望。過往所流的汗、受的傷、吃的苦,全部一筆勾銷,這又教
星寒如何甘心?

星寒實在想不出辦法了,只好向大師傅溫媚求救。

「媚姐,」星寒的爸爸看見溫媚,還未待她開口,便先發制人:「如果是為了日初接班的事,那不用多說,我已經決定了。」

溫媚卻好整以暇:「我不過是來跟你說幾句話,說完便走,絕不囉囌!」

「我十六歲入戲行,廿七歲當正印;我師妹王侶比我高一截,也捱了八、九年才出頭;星寒今年十九未足,已擔任小武,她將來的成就有誰
可預計?」

「星寒不做戲,還可以做什麼?種菜?還是女佣?一家六、七口的擔子可不輕鬆,你究竟要她去偷,還是去搶?」

「說實在,你不過是擔心她跑碼頭危險罷了,除了落鄉班外,還有天台班、戲院班等,你不叫星寒走埠,只接本巿公司班,那不是一樣可以
留她在身邊,免你牽掛嗎?」

溫媚聊聊數語,句句中的,星寒的爸爸終於被說服了。

----要是沒有溫媚為星寒說項,她下半生的故事必然得從新改寫。

-待續-[/font][/size]

2012-8-29 10:10 方愚
蝶如衣 - (9)

[size=4][font=標楷體]

沒多久,星寒便接了一家天台班。那班主很看重她,為她在宣傳上花了很多工夫,宋星寒這名字漸多本地戲迷認識。

林菁與星寒雖然不同班,卻也定時相約見面。星寒每次看見林菁,都是滿心歡喜的,但這次卻是一臉愁容。林菁最看不得星寒縐眉,便開門見山地問她究竟發生什麼事了。

禁不住林菁再三追問,星寒便把心中的擔煩事告訴她。

「什麼?伯母擅作主張,替你接了新班當文武生?」林菁聽了也不禁一怔。

星寒心裡憂煩得要死:「媽媽連人家的訂金也收下了,名字也交了去宣傳,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?」

「你入行才五年許,居然已搏得班主擢升為文武生,做姐姐的真替你高興。」

「菁姐,我這兩三道功夫,當二幫三幫才僅僅勉強應付過去,現在居然要當一班主帥,豈不是叫我丟人現眼?」

「『人望高處』,難道你打算一輩子當別人副車?年青人,拍拍胸膛便往前衝了,我林菁全力支持你!」

雖然林菁給星寒絕大鼓勵,但她仍是緊鎖著眉心:「就算我肯硬著頭皮上台,也總不能兩手空空便學人掛頭牌吧?」

「原來你是擔心沒有私伙充撐場面,怕人家笑話!」林菁伸手點點星寒的額角:「這有什麼好煩惱的?馬上添置些現成的戲服還不簡單?」

林菁見星寒垂頭不語,馬上便明白過來:「愁錢了?不用擔心,我這裡有……」

星寒猛然打斷她的話:「我知道菁姐待我好,但我絕不能花你的錢!」

林菁苦笑了:「傻瓜,林菁可沒有本領讓你花我的錢,借給你罷了,還要跟你算利息呢!」

「但……」

「別再囉囉囌囌了,太陽都快要下山,我們還是快到『狀元坊』去吧!」

也不管星寒如何推辭,林菁硬把星寒扯到狀元坊去,為她置衣箱辦戲服,什麼衣飾鞋襪,裡裡外外都準備週全了。

星寒知道這麼一來,大慨已把林菁的積蓄都掏空了。人情債,人情債,星寒明白,即使他日能把錢債還清,這人情債是怎樣也算不清,還不完的。

終於,星寒鼓起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,掛頭牌擔任文武生。

這段日子裡,林菁一直伴在星寒身邊,給她打點行裝細軟。每當星寒上台演出,她也必在「虎渡門」細看,提點星寒要改善的地方。
星寒心裡暗自起誓,他日一定要成為一位出色的文武生,絕不能枉費林菁傾注在自己身上的心血。

那時候,星寒白天操曲練功,晚上登台演出,閒來也只愛往別的戲班看戲。有一次,星寒終於欣賞到當時得令的金牌文武生「名清揚」的精彩演出,馬上便給那正宗的台風醉到了。說到底,星寒的師派根源是由丑生擔任文武生,風格帶有濃厚詼諧性,始終並非正正當當的作風,星寒心底裡一直希望有所改變。

於是每晚演罷散場,星寒便飛車往名清揚表演的戲院「打戲釘」偷師。雖然每次只有一小時左右的觀摩,但日子久了,星寒的步法身型唱做工夫也漸漸蛻變了,進入了另外一個境界,到了後來,竟還搏得了「女名清揚」的稱號。

但不管多忙碌,星寒每半個月也會寫信給蝶兒,告訴她工作情況、生活點滴。

----要待離別了,星寒才真正認清楚,自己跟蝶兒之間,絕對不只是姐妹感情這麼簡單……

-待續-[/font][/size]

2012-8-31 10:01 方愚
蝶如衣 - (10)

[size=4][font=標楷體]

這時候,蝶兒也被擢升為二幫花旦了。

蝶兒隨著師姐妹們回到海防後,像是換了一個人,不再貪玩貪睡,每朝勤力練功,每夜用心演出。辛苦時,蝶兒也想過放棄。但每當她想起星寒----以星寒的努力,她一定會大紅大紫。星寒一定會信守她的承諾,要求班主邀自己做拍檔。如果自己不爭氣,沒有相當的造詣,最終只會讓星寒丟臉。

然後有一晚,關志剛來到後台探班。

「救命恩人,你怎會在這裡的?」蝶兒含笑問道。

「我來陪媽媽看戲。」關志剛道。

「這就對了,你這種新派人怎會看大戲?這都是老一輩的人看的。」

「不,我自小也愛看戲。」關志剛道:「我看你也演得很好。」

「我?差遠了,還要多磨練,才能成為正印花旦。」

「你想當正印麼?」關志剛問道。

「你這問題好笨,有誰不想當主角?那有多威風?不過,我不單要當正印,還要當宋星寒的正印花旦。」

「宋星寒?她在哪?」

「她現在廣州。」蝶兒心裡不禁一黯,但又馬上抬起頭來:「我們很快便可再見了。」

關志剛點點頭:「我們去吃宵夜好嗎?」

蝶兒搖頭:「不了,太晚了,謝謝。」

「那明天,我來找你吃茶好麼?」

「我每天也要練功和排戲,晚上還要登台,時間都不夠用呢!」

蝶兒可以不答應跟關志剛出去,但不能阻止他每晚來捧場,還不間斷地送她花牌。

過了三個月,蝶兒終於也跟他出去走走。

關志剛雖是本地豪門少爺,又是當軍的,但人很斯文有禮,對蝶兒也很尊重。

兩人一起不乏話題,相處也挺愉快。

又過了半年。那一天,關志剛問道:「蝶兒,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麼樣?」

「你?敦厚大方,正直可靠。嗯?為什麼要我稱讚你?」

「我的意思是,你會考慮我麼?」

「考慮什麼?」

「……考慮嫁給我。」

「你是開玩笑吧?」蝶兒怪叫了一下:「關志剛少爺是什麼身份?怎麼可以娶個戲子做太太?」

「我對你是很認真的。」

「世伯伯母是不會接受我的,你別胡思亂想了。我們做朋友不是挺好麼?」

「爹媽那方面我會想辦法,最重要的是你心裡想什麼。」

「對不起,我現在只有一個心願,就是要當正印花旦,在達到這目標之前,我不會想其他的,希望你明白。」

「我……明白了。」

關志剛動員關家在海防的勢力替蝶兒製造聲勢,扶植她成為矚目新星;更讓人開了新戲班「玉朝凰」,禮聘蝶兒做當家花旦。甚至,把星寒從廣州請來,當蝶兒的拍檔。

蝶兒和星寒分別已有一年多,雖然星寒每半個月也會給蝶兒寫信,但當蝶兒看見星寒時,第一個反應,還是哭了出來。

「蝶兒,你怎麼還是這樣愛哭呢?」星寒摸摸蝶兒的頭髮。

「星寒……」蝶兒緊握著星寒的手,只覺以往所吃的苦已得到補償。

「想不到你這麼快便當了正印花旦,我真為你感到驕傲。」星寒道。

「這都是別人捧的場,我還未夠火喉呢!」

「你真是成熟多了,我也要加倍努力才是,總不能讓你丟臉!」

事實上,星寒挾著「女名清揚」的銜頭登場,很受觀眾歡迎。大家都稱讚她扮相清俊,行藏灑脫。許是出身小武,她的唱做唸打儘是颯爽明快,即使做文場戲,也是「文戲武做」,或演書生或演儒將,也別具凜凜英姿。

蝶兒在星寒的眼裡也變多了。分別年餘,只見她出落得更是漂亮動人,一雙秋瞳隱含情意,舉手投足都是柔媚,演技更是大大的進步了,與星寒做生旦對手戲,竟有著意想不到的迫真合拍。

但在舞台下,她們卻明顯的生份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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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-9-3 10:43 方愚
蝶如衣 - (11)

[size=4][font=標楷體]

星寒覺得這是自然不過的事----兩人多長一歲,閱歷多了,身邊人事也複雜了,說什麼也不能像以前那樣肆無忌憚地擠著吃擠著睡。

蝶兒心裡卻明白,什麼理由都是假的,兩人之間最大的阻隔,叫關志剛。

兒知道關志剛為自己已付出了太多----他不單竭力讓她達成心願,還為了能留在海防,放棄升職調任的機會;最重要的是,他居然真的說服了他父母,同意他們的婚事,只要求她結婚後洗盡鉛華,不再粉墨登場。

「……志剛待你這麼好,只要你嫁了他,我們一家子都安樂了……」

「……你還等什麼?女孩子始終也是要嫁人的……」

「……他要的不是我,要是我,我飛上去嫁給他……」

蝶兒彷彿已沒有不嫁給關志剛的理由。

----不,還有一個,也是最重要的一個理由----星寒。

以前在落鄉班,蝶兒只是順著自己的心意,偎傍著星寒,對兩者之間的情誼,想法仍是很模糊的。現在,蝶兒對感情事慢慢開竅了,清楚知道星寒在自己心裡,是佔著一個什麼的位置----這位置,實在是比關志剛高出很多很多。

但即使那位置是高到天上去了,又有什麼用?星寒和自己一樣,是女兒家,兩人又怎可以相依相守一輩子?自己也好,星寒也好,始終也是要結婚生子的,這是每一個女孩子一生裡必走的路。

毫無疑問,關志剛絕對是一個好歸宿,自己要是放棄了他,終會後悔。但星寒……

反反覆覆的,蝶兒始終定不下心來。

關志剛縱然心裡焦急,也不肯催迫蝶兒,他確實是個好人。

星寒呢?說不出是真痴還是假傻,遲鈍得直叫人難過。她甚至和關志剛也成了好朋友,三個人常在空閒時吃喝玩樂。

這樣子拖拖拉拉的,又過了半年。

那天,班主通知蝶兒,星寒決定不再續班約了。

蝶兒跑去問星寒:「這是真的麼?」

「是的,我想回廣州去。」星寒囁嚅的道。

「為什麼?」蝶兒知道自己是明知故問,廣州才是粵劇的老家,星寒在那邊發展,絕對會比海防這小地方更有作為。為了自己,她已耽誤了
好些光蔭。

「我來這裡已經半年多了,家裡人常寫信催我回去,我自己也很想念他們。」

「那我呢?你回去了,難道不會想念我麼?」

「我當然會想念你。」星寒遲疑著:「蝶兒,不如你和我一起回廣州好麼?」

「不,我不去。」蝶兒斬釘截鐵地道:「我在這裡的發展正順,到廣州卻要從頭開始,莫說是正印,只怕連二幫也做不了,要做回三幫花。」

「不會的,」星寒急道:「就算不能馬上擔正,只要肯努力,一定會有班主賞識……」

蝶兒打斷星寒的話:「我在這裡已有人賞識了,何必捨近圖遠?」

「你不願意到廣州,是因為志剛吧?」星寒輕輕地問道。

----也許星寒是遲鈍了一點,卻不是瞎子和聾子,關志剛待蝶兒的好,根本全海防都知道,她又怎會不清楚?這半年來,星寒的日子也不好過。

蝶兒有點不可置信的看著星寒----原來,她一直知道……

「志剛是個好男子,有他照顧你,我也放心了。」

  ----這確實是星寒的真心話,而真心話卻總是傷人的,這包括了言者和聽者。

  「是的,他很好,你放心走吧。」蝶兒憤怒了,這就是星寒的想法了麼?她究竟當自己是什麼?難道她一點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?
星寒低下頭,沒有再說話了。

蝶兒咬咬唇,然後拂袖而去。

過了幾天,星寒回廣州去。蝶兒來送行,儘管一臉木然,但那雙紅腫的眼皮卻瞞不了人。

----蝶兒本來已打定主意不來送行,但心裡實在是捨不得,掙扎再三,還是來了。

  「蝶兒,你要好好保重。」

蝶兒呆著臉,點點頭。

星寒想她還是在生氣,也無可奈何,只好強忍著心裡的難過,邁開步子走。

  「……你…你還會寫信給我麼?」蝶兒追上來。

    星寒轉過身,看見蝶兒那通紅的眼睛,心痛得有點麻了:「如果你還想收信的話。」

蝶兒的眼淚終於落下了:「……我還是……想知道你的事。」

  「蝶兒----」星寒把她輕擁進懷裡:「我會給你寫信,直到你不要再看那天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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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-9-5 10:04 方愚
蝶如衣 - (12)

[font=標楷體][size=4]

回到廣州,星寒才知道,林菁因嚴重的腰傷,已不能再踏台板。

「菁姐,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,你為什麼不寫信告訴我?」星寒難過極了。

「有什麼大不了的?不能做戲便不做了。」林菁淡淡的道:「告訴你,你又可以怎樣做?空叫你心裡不安。」

「菁姐,好聽的話兒,星寒不懂說。」星寒看著林菁的眼睛:「總之,姐妹倆以後守在一起,有粥吃粥,有飯吃飯,好不好?」

林菁低吼了一句:「你不必可憐我。」

「不是可憐你,是倚靠你。」星寒緊執著她的手:「以後,星寒全仗菁姐照顧了。」

林菁轉過身去,她是硬性子,實在不願意讓星寒看見她的眼淚。

從那時候開始,林菁便當上了星寒的「衣箱」和管家,把星寒的班事家事也打點得妥妥當當。

也許是因為在外地掙得了好名聲,廣州的班主紛紛邀星寒加盟。星寒結識了專門負責拉攏生旦組班的班政家顧學勤,和他十分投緣。

「星寒,台金數目有譜兒,加入那一班還不是一樣?我在想,你始終是新近冒起,首本戲有限,不如向班主要求,送你全套劇本,好添將來
跑碼頭的本錢。」

----星寒當然知道,除了提綱戲外,正本戲都是由主角們決定劇目,還要提供劇本給其他演員,行內稱為「交戲」,所以劇本對藝人來說,
正正是跑碼頭的本錢。

「他……們會答應麼?」星寒吶吶的問。

「你現在當紅當旺,要的就是天邊月,也有人願意為你取下來。」顧學勤道:「見風自然要駛盡理,否則,沒風時,還有誰理你?」

「那全仗勤哥安排了。」

在顧學勤的引線下,星寒加入了戲班「花日紅」,除了賺得豐厚的酬金外,黃班主也按照約定,送她新撰的劇本。

後來不知怎的,班中小生嚴丹和花旦柳霜霜得知這項安排,照樣向黃班主要求劇本。

「……說到底,霜姐是堂堂正印,我也是小生,為什麼宋星寒可以取走劇本,我們卻不能?」嚴丹道。

「星寒的劇本,是在加入花日紅前訂明的條件,你們事前沒說明,這當然不能了。」黃班主道。

「你這是厚此薄彼!」柳霜霜道。「劇本是小,面子是大,給那小傢伙比下去,傳了出去,我和嚴丹的臉還可以往那裡放?」

「這是原則問題,」黃班主道:「如果每個人都跑來我跟前要劇本,花日紅還可以混下去麼?」

「這我不管,」嚴丹道:「要是你不給我們劇本,我們便不做了,你叫帳房算工錢吧!」

「丹姐、霜姐,有話好說。」星寒連忙道:「這劇本星寒不要了,你們取去吧!」

「星寒,這事你不要管。」黃班主氣憤的道:「別以為你們這樣便可以威脅我,我寧願散班也不任你們放肆!」

「班主,花日紅絕不能因星寒而散班的。」星寒急道。

「散班便散班!」柳霜霜狠聲道:「宋星寒,你別得意,我就是訴諸『八和』,也要取回公道。」

嚴丹和柳霜霜到八和會館投訴,說星寒壞了規矩,要求她的師父們出面,讓星寒公開道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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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[i] 本帖最後由 方愚 於 2012-9-7 10:14 編輯 [/i]]

2012-9-7 10:16 方愚
蝶如衣 - (13)

[font=標楷體][size=4]

「星寒,這是什麼一回事?」溫媚問道。

「都是星寒的錯,大師父二師父,對不起。」星寒愧疚得快要哭出來了。

「這不關星寒的事,」顧學勤道:「全是顧學勤的餿主意而已。」

王侶卻在那邊哈哈大笑。

「你在笑什麼?星寒闖禍了,你這做師父的,不替她想辦法,還在這裡好沒正經的!」

「向班主要求劇本?這孩子真是異想天開,但居然又有這麼笨的班主肯答應,你說好不好笑?」王侶道。

「黃班主不是笨,是求才若渴。」溫媚道。

「對,這些你知道我知道黃班主知道,那根本就是嚴丹和柳霜霜兩人在無事生非。」王侶道:「動不動便嚷散班,沒一點道義。」

「但無論如何,她們既然投訴於八和,我們也要好好處理,否則,影響了星寒的名聲便糟透了。」溫媚道。

「公道自在人心。星寒根本沒做錯,怕什麼?」王侶道。

「你真愛自說自話,」溫媚沒好氣般道:「讓我告訴你,公道不在人心,而在人言,人言可畏,總之,我們等會到八和交代去,你小心應
對,別讓嚴柳兩人拿著話柄,說我倆縱徒橫行。」

「好了好了,總之,你說什麼便是什麼吧!」王侶道。

幸有兩位師父代星寒辯白,又有黃班主和顧學勤作証,八和會館的老前輩們才總算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,沒有處分星寒。

本著「以和為貴」,師父們也讓星寒在酒樓擺了酒席,向嚴、柳兩位前輩陪罪。一場風波總算過去了。

自此以後,所有接班合約等事,星寒全部交由師父們斟度安排。

師父們為星寒的前途著想,為她接的都是巨型班、鑽石班,她的發展可算是一帆風順。

遠在海防的蝶兒,卻憔悴了。

她在想念星寒,每分每刻,台上台下,蝶兒的腦海裡也是星寒的影子,整個人像是給抽掉了魂頭。

看著蝶兒的失魂落魄,關志剛終於明白了,這女子為什麼遲遲不肯嫁給自己。

----自己的情敵居然是一個女孩子?這真是一件荒謬得叫人發笑的事。可是,當關志剛想深一層,卻發覺自己完全笑不出來----一個女子怎麼和一個男子相比?正如一個蘋果怎能和一個西瓜相比?就是因為不能相比,那蝶兒還猶疑什麼?還躊躇什麼?這還不正正說明了星寒在蝶兒心裡的份量……

關志剛不敢再想下去,他害怕再想下去,自己會瘋掉。

但到了最後,他還是忍不住了----

「你心裡想她,便跑去找她,別獃在這裡,折磨自己,折磨我。」

蝶兒呆呆的看著他。

「你不跟她走,不是因為已經選擇了我麼?」關志剛的聲音低了下去。

過了好一會,他道:「你和她,是沒有將來的,你心裡應該很清楚。」

「嫁給我吧!別再胡思亂想了,我發誓一輩子也會待你好。」

終於,蝶兒開口了:「我想當正印花旦。」

「又是這一句,兩年前你已經這樣說了,現在你不已是玉朝凰的當家花旦麼?」

「我這個花旦是你們關家用錢捧出來的,我要當一個貨真價實的正印。」蝶兒咬咬牙:「我要到廣州去,憑自己的實力,當上宋星寒的正
印。」

「我不能無了期的等下去。」關志剛抓著自己的頭髮。

蝶兒當然知道,就是他願意等,關家老爺奶奶也不會答應。

「給我一年時間,無論如何,我一定回來。」

「不能確定的事,你不要答應。」關志剛沉聲道:「我不能再讓老人家失望了。」

「一年後我回來,便修心養性的當關志剛的好妻子。」

蝶兒當天就收拾行李到廣州去。

----蝶兒不是不知道自己這樣做,是很自私很任性,最終,也免不了傷害這三個人,但實在是控制不了自己。

-待續-[/size][/font]

2012-9-10 10:20 方愚
蝶如衣 - (14)

[size=4][font=標楷體]

星寒在台上演出,無意間瞥見台下有一熟識的身影,但一轉眼,又不見了,只好暗笑自己胡思亂想。

回到後台,「星寒。」她還未定過神來,懷裡已多了一個香軟軟的嬌軀。

「蝶兒,你怎麼來了?」星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
「想念你,便來了。」蝶兒輕輕的說。

星寒掩不了內心的激動。「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?」

----蝶兒來了,她竟然來了……

「讓你驚喜一下吧!」蝶兒垂下眼晴。

「你瘦了,臉色也不好,是不是生病了?」星寒憐惜地碰碰她的臉頰。

「沒生病,只是最近都睡不穩,精神不夠罷了。」

「為什麼睡不穩?看了醫生沒有?怎麼不好好照顧自己呢?明天一早便陪你到醫院檢查去……」

「今晚蝶兒一定睡得很好的。」林菁的聲音忽地響起。「宋老闆,可不可以請你先換戲服再訴離情呢?珠片兒都快要掉光了。」

  她倆猛一驚覺,兩人的臉蛋都像火燒般熱燙起來。

那夜,蝶兒住進星寒的房間裡。

不同往日在落鄉班,星寒現在的房間很整潔光亮,床也很寬敞。她們梳洗後,一同躺到床上,各自擁著自己的被子。

翻過來覆過去的,蝶兒怎樣也睡不著。

---一年,只有一年,蝶兒知道自己和星寒,就只有這麼一年。自己還要等什麼?還可以等什麼?

「…星寒……」朦朧中,星寒只聽得蝶兒在耳邊低喚。

「什麼?」星寒醒了過來。

「冷,很冷……」蝶兒的聲音也彷彿在發抖。

「你覺得冷麼?等等,我去多取張棉被來。」

「別離開……」蝶兒的身軀靈蛇也似的鑽進星寒的懷裡。

  星寒只好伸手過去擁著她,讓身體的溫暖傳過去。肌膚相接處,變得越來越燙。瞬間,星寒迷糊了,像是誤入了桃花源,鼻際迴繞著甜
香,觸手處都是滑膩,胸懷內的熊熊烈火在刻間似要把她倆都吞噬掉,把兩人都燒成灰,混在一起,再也分不出,那些是她,那些是她……

第二天,蝶兒先醒了過來,看著枕畔的星寒那秀氣的臉龐,心裡一陣疼痛----將來,誰有這種福氣,可以每早看著她起床?

蝶兒不由怔怔的落著淚。

「蝶兒,為什麼哭?」星寒在她耳邊道:「我不要讓你再哭了……」

蝶兒伏在星寒懷裡,痛痛快快的哭得聲嘶力竭,彷彿要把所有的眼淚一次過哭掉……

在以後的日子裡,蝶兒收起了所有的刁蠻和任性,對星寒更是溫柔熨貼百依百順----她要給星寒留著最美好的回憶。

星寒覺得上天待自己實在太好了----家人整齊健康、自己事業順利、有知己有良朋,現在,更有心愛的蝶兒伴在身邊。

星寒仔細地計劃著將來,自己會加倍努力工作,把錢儲下來,買田買地,將來退下舞台後,便和蝶兒到世界各地遊歷,甚至,再進學堂……

蝶兒得到星寒引薦,加入了她的戲班當二幫花旦。

蝶兒每天也很認真地跟星寒練功和操曲,晚上很用心地演出,得到了很多讚賞。

最後,一個中小型戲班聘請她倆擔任正印花旦和文武生,領班走江門、四邑一帶。她們初出道時曾在當地獻技,成績不俗。重臨舊地,星寒和蝶兒無論在技藝上、名聲上都比當年進了幾級,自然也大受歡迎。

蝶兒終於做到了,她終於成為了能與星寒匹配的花旦,她的正印。

她倆在舞台上演活了恩恩愛愛,在台下更是形影不離,成了不少人羨慕的對象。

-待續-[/font][/size]

[[i] 本帖最後由 方愚 於 2012-9-10 10:21 編輯 [/i]]

2012-9-12 09:44 方愚
蝶如衣 - (15)

[font=標楷體][size=4]
然而,蝶兒和星寒的時間,卻也到了----

「你……」星寒只覺一陣暈眩,慌忙捉緊了椅背:「你說什麼?」

「我剛才說得很清楚了,」蝶兒冷靜的說,但雙手卻在顫抖︰「我不會跟你回廣州,我要回海防,我要結婚了。」

「結婚?」星寒彷彿給大鐵錘打中了胸口。

「我和志剛一年前已訂了親,現在時間到了。」

「你,」星寒全身也發著抖:「為什麼瞞著我?」

「瞞你是我不對,也只不過想跟你過幾天好日子。」蝶兒一臉淒然:「那幾年,我一個人在海防討生活,沒背景、沒後台,怎不受人欺負?幸好有他為我遮風擋雨,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孩子,還可以拿什麼報答人家?」

「你既然已是人家的未婚妻,怎麼……怎麼可以跟我……」星寒的聲音啞了。

「我心裡有著誰,我自己最清楚。」淚珠在蝶兒的眼眶裡打著滾:「過去這些日子,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,我要把它們好好收起來,伴我終老。」

星寒嘶叫著:「不,我不能眼睜睜讓你嫁給別人!」

「你趕快忘了我吧!我也……也會忘記你……」

星寒最終也沒有留住蝶兒。

想當日,星寒斷然離開海防,就是知道自己沒有留住蝶兒的能力。宋星寒憑什麼跟關志剛爭?先不論出身、地位、家當,最重要的是,關志剛是男人,可以給蝶兒婚姻和孩子,這些都是星寒絕對無能為力的。

但蝶兒來到廣州,她為什麼要來?如果早知道最終也是要分離,星寒情願兩人從來沒有開始過……

蝶兒回到海防。

「你終算回來了。」關志剛很是激動:「我就是知道,你喜歡的始終是我。」蝶兒靜靜的看著他。

「這婚事我已籌備了一年,現在東西都準備好了,你說我們什麼時候成親?都聽你的!」

蝶兒吐出幾個字:「越快越好。」

關志剛和蝶兒的婚事,成了當地最哄動的大事兒。

蝶兒信守她的承諾,和以前戲班的人事都斷絕了,一門心思都放在關家裡,慇慇侍奉翁姑。關志剛待她也極好,儘管工作忙應酬多,每夜也一定回家睡覺。至於他有沒有在外面逢場作戲,蝶兒也不去深究。

過了幾個月,林菁來找蝶兒。

蝶兒挺著肚子出去見她。

「你要生孩子了麼?」林菁問道。

「你來是為了問這個?」

「星寒生病了,請你去看看她。」

「她生病要看的是醫生,不是我。」

「星寒為了你……」蝶兒打斷林菁的話:「她生病與否,和我沒有關係,我現在是關家少奶,不方便再和戲班的人來往。」

「我早知道你會這樣說,我不過是抱萬份一的希望來試一試。」

「你走吧!不送了。」

「我只希望你記著今天所說過的每句話,以後不要再來騷擾星寒。」林菁咬著牙:「否則,我不會放過你。」

蝶兒後來知道,林菁和星寒離開了廣州,到澳門發展。

蝶兒一直讓人去打探星寒的消息,每隔半年,報告她的近況。她要知道星寒在那裡登台,演出什麼劇目,拍檔是誰,身邊有什麼人。

每隔兩、三年,她更會偷偷的去看星寒演出,故意坐到遠遠的後座去。她仰視著台上的星寒,像是仰望著天空的星星。

「……相見亦難,抱恨漫漫,情未了,嗟瘦骨漸覺姍姍,悲隔斷,咫尺與霧間……」

----這個人,一度和自己執手相携,最後卻不能相守。蝶兒知道這是自己欠星寒的,只願來生有機會還她。

-待續-[/size][/font]

2012-9-14 10:27 方愚
蝶如衣 - (16)

[font=標楷體][size=4]

星寒獨自回到廣州,依舊每天練功登台吃飯睡覺,也沒讓誰看出不對勁來。不要說別人,有時連她自己也驚訝自己的「沒事兒」,怎麼失去了蝶兒,也沒有像書本所寫的「心如刀割」?不是應該痛得死去活來麼?沒有,心不是很痛,只是有點麻,有點重,對所有的人與事,情與景,也沒有什麼感覺,喜怒哀樂,都沒什麼大分別。

後來她才明白,心窩懂得發痛比不懂得好。

當其時,只有林菁才知道,再讓星寒這樣下去,她這輩子都要完了。她為星寒想盡了一切辦法,甚至,讓人假冒蝶兒給她寫信,給星寒識穿了,還親自跑到海防請蝶兒來看她。

最後,林菁沒辦法了,只好跟星寒的師父商量,托顧學勤介紹,替星寒接了一台澳門班。那班約只有十來天,不過是讓她轉轉環境、散散心罷了。

星寒沒有意見,對她來說,什麼地方,也是一樣。

到了澳門,星寒才知道這裡雖是一個小地方,但戲業發展得很昌盛,大大小小的戲班很多,競爭非常激烈。

星寒初到貴境,卻也受到觀眾支持,尤其是那群太太小姐,不獨每夜買票捧場,更會送花送禮噓寒問暖,熱情得教人手足無措----

「星姐,人參補氣,你趁熱嚐嚐,冷了不好。」李太太送上燉盅。

「怎麼好意思麻煩你呢?」

「人參是補氣,卻也燥熱,星姐常捱夜,倒不如吃燕窩,對皮膚好。」朱太太搶著道:「這燕窩是我先生公司進口的,你吃著覺得還可以,只管告訴我,我讓人再送十斤八斤來。」

「謝謝!但不必了,怎可讓你費心了?」

「星姐,我爸爸的店來了新貨,我看這鑽錶還登樣,給你送來了,你別嫌棄才好。」

「麥小姐,這禮物太貴重了,星寒不能收下的。」

星寒好不容易才把這幫太太小姐送走。

「星寒,你不要看輕這些『太太團』。」戲班老前輩華叔給她忠告:「她們個個非富則貴,夫家、父家在地方上甚有勢力。她們有的是花不完的金錢時間,最愛一窩風追捧偶像,又最貪新忘舊,藝人在這裡是生是死,全看能不能對她們口味。」

「你扮相俊逸、舉止脫俗,怎不令她們傾倒?只要你好好跟她們交際應酬,當不難站穩陣腳。」

既是人在江湖,星寒也只好不時跟她們吃吃茶,聊聊天。星寒明白這些溫室裡的幸運兒要求很簡單,不外是找點寄託,打發時間而已,橫豎自己的生命離了舞台,便是一片空白,現在有她們在自己身邊吵吵鬧鬧,日子倒也不難過去。

星寒既然在澳門發展順利,也為免回去觸景傷情,經師父們和爸媽同意後,便決定留在這裡討生活,暫不作回廣州的打算了。

時間都在悄然流逝,不經不覺,星寒和林菁留在澳門已有整整兩年。

兩年了,說長不長,說短吧,也不算了,星寒的心,終於開始對外界事物回復反應,也總算學會把前塵舊事一點一滴的都藏在記憶的盒子裡,等閒絕不掀開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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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-9-17 10:04 方愚
蝶如衣 - (17)

[size=4][font=標楷體]

這時候,顧學勤也來了澳門發展,住在星寒和林菁隔鄰。他們三個異鄉人,常常聚在一起下棋聊天,倒也不愁寂寞。

順理成章地,顧學勤成了星寒的代理人,全權處理她接班合約等事宜。他和林菁一內一外,把星寒照顧得無微不至。

那天,星寒收到家裡寄來的信。

「菁姐,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。」

「什麼事?」

「媽媽看中了環尾那塊地,想買下來,一半建屋自住,一半收租,要我們想想辦法。」

「買地?不好。」林菁斬釘截鐵地道。

「是不是錢不夠?」星寒趕緊道:「等會我和勤哥商量一下,他正和萬班主談班約,說如果我肯多簽一年合約,可以先發下半年戲金。」

「不是錢的問題。」林菁打斷她的話:「我們已買了環頭那塊地,還買環尾那塊幹什麼?」

星寒吃了一驚:「我們什麼時候買的?」

「你不是一直在囉囉唆唆,說要為家裡買地起屋麼?我和學勤一直給你留意著。早半年前,我們覺得價錢還可以,便買下來了。大屋還差半個月便完工,下個月你回鄉替宋伯伯做大壽,剛好把鑰匙送他作禮物。」

「菁姐,」星寒很感激:「你總是為星寒設想,謝謝你。」

「謝什麼?錢都是你自己掙回來的,我不過是代你花錢罷了!」

「不,錢都是菁姐和星寒合力掙回來的。要是沒有菁姐,想宋星寒現在還是小個拉扯呢!」

「你快別賣口乖了,林菁不吃這一套的。」

星寒想了想,再問林菁:「那麼,我們還有餘錢嗎?」

「為什麼這樣問?你又想買什麼?」

「我……我想把環尾那塊地也買下來。」

「買來幹什麼?你那大弟才十三歲,不用這麼早便替他置業吧?」

「我想起間屋,送給林伯伯林伯母居住。」

林菁呆住了:「神經病!有錢也不能這樣亂花!」

「不是亂花,」星寒誠心誠意的道:「我們是好姐妹,林伯伯林伯母就等同我的父母了,當然也應該住大屋享清福。」

「神經病!」林菁一邊喃喃的道,一邊跑了出去。

星寒托顧學勤把買地起屋的事情也一一辦妥了。

過了幾天,林菁跟星寒道:「星寒,聽他們說,李班主新聘的花旦明天到埠了。」

「是嗎?」星寒不禁皺皺眉:「也不知是什麼一回事?花旦們換了一位又一位,來來去去的,真教人眼花繚亂!」

「還不是你那班『星迷』作的好事?」林菁似笑非笑:「這一個扮相不美,那一個唱功不好,這一個太肥,那個又太矮,把人家統統批評得體無完膚。只怕要班主找來了『九天玄女』,才算勉強可與我們的『星姐』匹配。」

星寒也不禁給逗得「噗嗤」笑了出來。

第二天,李班主果然約了星寒和新花旦在酒樓見面。

當星寒踏進貴賓廳,第一眼便看見一位穿著淡藍色洋裝的女郎坐在那邊。她的頭髮以髮簪盤起,露出了雪白的粉頸,那短削的袖子掩映著粉膩細緻的肩膊和手臂。

「星姐來了。」李班主站起來迎接星寒。

那女郎也站了起來,轉過身,與星寒一照面----

「你……你不是心如麼?」

眼前人兒眉目如畫,雅妝淡掃,有著說不出的風姿綽約,卻原來是舊相識。

「星姐,你還記得我?」唐心如心裡不由一陣激動。

----這七年來的苦思,總算沒有白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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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-9-19 09:28 方愚
蝶如衣 - (18)

[size=4][font=標楷體]

心如一直知道自己的路很難走,她喜歡上一個不應該的人,怪只怪當時年紀小,那一年,她才十三歲……

「死丫頭,膽大包天,連拜神糕餅也敢偷來吃……」心如的師父胡麗拿著滕條,追打著心如。

  「師父我知錯了,別打了,我以後不敢了……」心如不斷求饒。

  「現在沒飯給你吃麼?看我怎樣教訓你……」她剛才打麻將輸了錢,不免拿小徒弟來出出氣。

「麗姐,小孩子貪吃是少不了的,稍為懲罰一下便是。」星寒看不過眼,上去擋在前面。

「我教徒弟不關你的事。你快走開,打著了我可不管。」

「麗姐,別打了,看她長得嫩,只怕打壞了留了疤……唉吔……」胡麗的滕條招呼到星寒身上來了。

胡麗只得訕訕的住了手。

「麗姐,我一會兒出去把糕餅買回來。」星寒搓著大腿痛處。

「星寒替你求情,今日暫且放過你,你以後再敢偷吃,哼!」

星寒把心如帶到一旁去:「心如,你沒事吧?」

「……」心如仍在抽噎。

「別哭了。」星寒掏出手帕替她擦眼淚。「你偷東西吃是你不對,下次不要這樣了,知道嗎?」

「……我…餓。」

「我明白了,那你以後肚子餓,便過來找我吧,我會給你留些吃的。」

「謝…謝。」

星寒摸摸心如的頭:「心如長大了,一定很漂亮。你要努力練功,將來我們便可同台演出了。」

----為了星寒這一句說話,心如已渾忘了自己到底吃了多少苦頭,流了多少汗水。

「我怎麼會忘記你?」星寒心裡感慨萬千。

----頑皮的紅船姐妹們總不肯放過星寒和蝶兒,一天到晚模仿她倆的耳鬢廝磨。有時候鬧著玩,由船頭直追到船尾,那嬌嗔笑罵彷彿猶在耳際迴盪著……

只聽得心如柔聲道:「以前在落鄉班已得到星姐關照 ,心如一直記在心裡,想不到今天可以跟星姐學習,心如很笨,有什麼不對的,千萬請星姐指正,打打罵罵,任憑星姐處置。」

星寒定了定神:「大家是老姐妹,不必說見外話了。以後你有什麼需要,只管說一聲,菁姐和我一定盡力而為。」

「那心如先謝過星姐、菁姐了。」

心如的來頭不小,挾著「美艷親王」的銜頭登台,馬上引起了哄動,捧場的花牌擺滿了戲院內外,風頭一時無兩。

「那新來的花旦扮相很嬌美,和星姐直是一對兒。」崔太太道:「你看她和星姐第一次合作,已經這麼有默契了。」

「我也覺得她不錯,尤其是那一幕重逢,看她含嗔帶羞的投到星姐懷裡,猶如乳燕投懷般,倒也迫真。」馮小姐道。

「我說她戲假情真才是,你看她看著星姐的時候,那雙眼睛多幽怨。」黃太太道。

聽到這些評語,星寒只好一笑置之,也慶幸心如聽不到,否則,不知道會有多尷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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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-9-21 10:50 方愚
蝶如衣 - (19)

[font=標楷體][size=4]

心如也暗自慶幸星寒看不到下面的情景----

「唐小姐,請你賞臉跟我去看電影。我知道你不喜歡人多,已把整間電影院包下來了。」馬少爺道。

「謝謝,我不看電影的。」

「跟你看電影,還包院,真是癩蛤蟆!」吳老板道:「唐小姐,這些都是你跟星姐光臨小店時看過的首飾,我給你送來了,請笑納。」

「謝謝,我不能收的。」

「送這些爛銅爛鐵給唐小姐有什麼用?」錢爵士道:「我在山頂有幢房子,就當送給唐小姐的生日禮物吧!」

「謝謝,心領了。」

那些人越是獻慇懃,心如心裡就越是討厭。她來澳門,不是為了這些蜂蜂蝶蝶的。

----她來這裡,是為了星寒。

那時候的小丫頭躲在「虎渡門」,看著星寒和花旦們卿卿我我,便暗暗起誓:「終有一天,我唐心如一定要當上正印花旦,與宋星寒在台上
演活種種風流旖旎。」

心如看著玉蝶兒跟星寒時刻相偎相傍,心裡不禁又羨又妒。別說她那時候年紀小,她冷眼旁觀,也明白玉蝶兒弄了多少手段才搏得星寒顧盼。如果她待星寒好,也還罷了,誰想到最後卻弄得星寒傷心欲絕?這女子的心為什麼這麼狠?換了是自己,是寧死也不會讓星寒難過的。

心如不知道前面的路應該怎麼走----她不能像玉蝶兒那樣聒不知恥地投懷送抱,也不能像林菁那樣滴水不進地貼身服侍。而星寒,這個重情
義的人,究竟要多長時間,多少耐心,才可以把玉蝶兒從心裡抹掉,換上自己的影子?

她只有很被動的守著,等著。

在星寒眼中,心如是個很奇怪的女孩子。

----台上的她,是那千嬌百媚的「美艷親王」,台下的她,更儼如待放玫瑰,富豪才俊爭獻慇懃,那種種熱鬧景況,真讓人拍案叫絕。但心如對他們總是不假辭色。她每天不是在戲班,便是留在家,要有餘暇,也儘往星寒家避靜。

轉眼間,她們已合作了一年多,眼見她斷然拒絕的追求者,即使沒一百,也還有八十,大家也不禁暗自猜想,究竟花落誰家?

那天,星寒和顧學勤下棋。顧學勤步步進迫,星寒快要棄械投降了。

林菁走過來跟他們道:「今晚吃火鍋,心如晚一會便過來。」

「好。」星寒隨口答應。

「……心如來吃晚飯麼?你怎麼不早告訴我?」顧學勤吶吶的問。

「我忘了告訴你麼?對不起!」星寒滿不在意地道。

然後,顧學勤便開始出錯,錯了不祇一子,而是好幾子,所謂兵敗如山倒,星寒最後居然反敗為勝。

「勤哥,你怎麼了?」

「……我,我突然想起有點事,先走一步了。」顧學勤幾乎是奪門而出的,星寒叫也叫不住。「勤哥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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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-9-24 10:14 方愚
蝶如衣 - (2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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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菁姐,他是什麼回事了?」星寒摸不著頭腦。

「你還看不出來?他不想跟心如一起吃飯。」菁姐道。

「為什麼?他討厭心如麼?」星寒猛吃一驚。

「正相反,他就是很喜歡她,才怕面對她。」

「為什麼?」

「他知道心如心裡有人,不會接受他,所謂『相見爭如不見』,倒也是人之常情。」

「心如心裡有人?我怎麼不知道。」

「這裡裡外外,也只有你不知道了。」

「那人是誰?」星寒很好奇。

「說名字便沒意思。」

「那人的品性好麼?」

「人品不錯,對父母孝順,對弟妹愛護,對朋友盡義,連對下人閒人,也寬厚親和。」

「家境呢?」

「出身貧寒,但憑著一雙手,也搏得一家子豐衣足食。」

「長相又怎樣?雖說外表不重要,但心如到底也是大美人,總不能叫她配個武大郎吧?」

「這真是見仁見智了,有人覺得很普通,但有更多的人覺得溫文儒雅,氣度不凡。」

星寒不由怪叫起來:「世上怎會有這等人才?一定有不妥當的地方。」

「最不妥當的地方,便是心裡藏著別人。」

「什麼?」星寒吃了一驚:「那心如何必淌這種混水?」

「也許,心如正等那人回心轉意吧!」

「要是這樣,也就是見異思遷的人了,還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地方?」

林菁看著星寒,很有點無可奈何。

「有機會,」星寒道:「我們真要好好勸勸心如才是。」

過了兩天,星寒和心如在家裡吃茶。

「心如,這是許少爺送你的舶來絲巾,因為我跟他媽媽許太太很熟,他請我轉交給你。」

「心如為星姐添麻煩了,真對不起!」

「只是舉手之勞罷。」星寒笑道:「遠不及上次那倪公子,硬把一千枝玫瑰往我們戲班裡送,害得我們找人清走,也要老半天。」

心如垂下頭:「心如實在沒有招惹他們,我們已共事了這些日子,心如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子,難道星姐還不清楚?」

「你別誤會,我絕對不是說你招蜂引蝶。」星寒急急分辯:「我不過是以事論事,所謂『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』,做姐姐的,替你高興罷了。」

「什麼君子?不過是些討人厭的蒼蠅吧!其實心如……心如心裡……」她實在說不下去。

「心裡還沒有選定對象吧?」星寒拍拍心如的手背:「不要緊,慢慢挑好了。有財有勢固然好,但最重要的還是人品,只要他真心憐惜你,其他的也不過是次要。」

「男人會有什麼真心憐惜?他們看重的,不過是這一副皮囊色相,可是紅顏易老,春去花殘,到時候,還不是給棄如敝屣。」

星寒禁不住苦笑了:「看你一副嬌柔婉順的模樣,誰想到會有這麼偏執的想法?其實男也好,女也好,總有負情棄愛的,也有矢志不渝的,看你可遇到吧!」

「只怕心如命薄,就是遇到了也太遲。」心如的聲音低如蟻語:「人家心裡矢志不渝的,是別人,不是我。」

「心如,你別怪星姐多事。」星寒想起林菁那天的話,不由勸道:「既然人家心有所屬,你還是另覓對象吧!何必自尋煩惱?」

心如看著星寒,臉色在瞬間變得發白。

「心如----」星寒心裡有點慌。

「我有事先走了。」星寒還不及說話,心如便奪門走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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